粮心

【一线笔记】

粮心

■ 张彩华

种子库的铁门推开时，锈蚀的合页发出悠长的呻吟。晨光斜斜地切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一道温暖的光带。

我退休后的第一个秋天，又回到了这里。

“金穗7号”的样本还摆在老地方，麻袋口微微敞着，露出金灿灿的麦粒。我蹲下身，抓了一把，让它们从指缝间缓缓流下。那声音窸窸窣窣的，像极了父亲年轻时扬麦的声音——麦粒在空中划出弧线，落在近处，秕谷飘到远处。他说，听这声音，就知道一年的收成。

我的办公室在三楼东头，窗台上还摆着那盆从试验田挖来的土。去年春天撒下的草籽，如今已经枯黄，但根还牢牢抓着土壤。人事科的小赵说，这盆土可以留着，当个念想。

其实不用这盆土，我也记得那些年。

记得“某某种业”投标那年春天，雨水特别多。走廊里总弥漫着胶鞋的橡胶味和半干的泥土味。周师傅从乡下赶来，裤脚上还沾着新鲜的泥点。他把那份匿名材料放在我桌上时，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像老树的根。

“你得去看看。”他只说了这一句。

邻省的公路两旁，杨树刚抽出新芽。老崔在地头等我，手里拿着一个装病穗的玻璃瓶。我们沿着田埂走，他指着那片低洼地说：“水在这里停了七天。”然后蹲下身，挖起一块土，捏碎，放在我手心，“你看，现在还潮着。”

那些细碎的土粒躺在掌心，微凉，带着这个季节不该有的湿度。我突然想起父亲说过，土地是有记忆的。涝过的地记得水，旱过的地记得渴，而种地的人，要懂得听这些记忆。

论证会那天，我特意穿了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会议室里坐满了人，空气里有纸张和墨水的味道。我把土壤样本一份份摊开，最后挂起那张手绘的地图——是我用了三个晚上绘制的，十八个乡镇的土壤剖面，不同颜色的铅笔描了一层又一层。

“采购不只是买和卖。”我说，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有点突兀，“是在土地和种子之间做媒。得知道它们的脾性，知道什么地配什么种。”

周师傅坐在角落里，老花镜滑到了鼻尖。他看了很久地图，然后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大家。窗外是机关大院，几株玉兰开得正盛。

“我错了。”他说，依然背对着我们，“但我要跟这个品种，跟到底。”

春天播种时，我站在田埂上，看着播种机来回穿梭。周师傅在田里走得深一脚浅一脚，时不时蹲下来，扒开土看看播种深度。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就像是这土地长出来的一部分。

麦熟季节，我几乎每天都往试验田跑。麦子一天一个样，从青到黄，颜色渐渐沉下来，沉得像夕阳融化在地平线上。测产那天，周师傅没有看秤，他走到田中央，拨开麦丛，整个人蹲进去，只露出一个背影。

我后来问他看见了什么。他沉默了很久，说：“根。根扎得比往年深。”

退休前最后那个秋天，我整理了所有的工作笔记。二十三本，摞起来有半人高。随手翻开一页，是“金穗7号”的观察记录：

“四月十七日，小雨。种子入土第三日，尚无动静。周师傅说，别急，种子在土里要做梦，梦见自己变成麦苗，才会醒来。”

“五月三日，晴。出苗整齐，叶色深绿。田间发现少量蚜虫，周师傅用手一一抹去，说这时候不打药，让麦子自己扛。”

“七月十一日，大风。部分倒伏，周师傅在地头坐到天黑。他说，麦子也老了，腰杆不如年轻时硬朗。”

字迹从工整到潦草，纸张从挺括到卷边，就像一个人从青年走到老年。

昨天，周师傅托人捎来一小袋麦子。附的纸条上，他的字依然一笔一画：“新麦，磨面做面条，筋道。”我把麦粒倒在手心，忽然想起退休那天，走出办公楼时，回头看了一眼。三楼的窗台上，那盆土还在，枯草在风里轻轻摇晃。

原来，有些东西是带不走的。

就像土地记得每一粒种子的模样，种子也记得每一寸土地的体温。而我们这些曾经在两者之间奔走的人，不过是暂时的桥梁——桥会老，会旧，但从此岸到彼岸的路，已经被人走出来了。

厨房里，妻子正在和面。新麦的香气弥漫开来，那是一种朴素而扎实的香，像是阳光、雨水、土地和时光，统统被磨碎了，揉在一起。

我抓了一小把麦粒放进上衣口袋。走在秋日的街道上，手伸进口袋，触到那些圆润的颗粒。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像无数个春天，沉睡在秋天的掌心。

而我知道，当来年第一场春雨落下时，无论在谁的田里，这些关于土地的记忆，都会重新发芽——带着所有冬天的等待，所有春天的承诺，和所有如我们般渐渐老去的人，曾经有过的执着与温柔。

大地不言，粮心可鉴。我们这一生，若能成为一粒好种子与一片好土地之间的那个“懂”字，便也算没有白白爱过这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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