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九重宫”到“一方屏”

【谈古论今】

从“九重宫”到“一方屏”

■ 桑淼

青山几点，绿水蜿蜒，古老的卷轴徐徐展开，铺就的是大宋王朝广阔的江山图卷。指尖轻点画中的一抹峰峦，随之渔船摇曳，水波流转，缭绕的云雾在山林间缓缓弥漫，鎏金色佛塔的铜尖在雾气里若隐若现……这是故宫博物院利用VR技术呈现的《千里江山图》，当沉静的青绿色调变得鲜活而立体、细腻的绢本纤维逐渐清晰可辨时，我仿佛听见了从遥远大宋传来的渔舟唱晚声，感受到在茅庵草舍、汴京长巷间夹杂着的浓烈市井气息。

几年前我在故宫博物院观展时，正值斜阳晚照的深秋。午后的余晖透过古老的雕花木窗，在一盏临窗的五色釉彩瓷瓶上映照出暖黄的光晕。随着光线的游移，瓶身的珐琅彩逐渐由松绿转为霁蓝，在昏暗的宫殿间呈现出一种别样的异彩。瓷瓶展柜旁立一方数字显示屏，不仅具体标注了文物的年代、材质、工艺等基本特征，还超高精度还原了瓷瓶纹样上的每一个精美细节，让观赏者将颈口图案与瓶底题跋尽收眼底。

据同行负责讲解的工作人员介绍，故宫博物院现存藏品180余万件，而绝大多数文物因材质脆弱、场地限制等原因无法常规展出。那些精美绝伦的丝织品与古书画，在沉睡了将近千百年时间后，仍长眠于红墙里恒温恒湿的库房中，直至数字化时代的到来——全息投影技术将乾隆皇帝的书房还原在方寸之中，三维互动让卷轴里的战马踏破画框，回首间仿佛能听见高亢的嘶鸣声。千里之外的人足不出户，只需在屏幕上一点，便能欣赏到来自紫禁之巅的浪漫。

“纸寿千年，绢保八百”，红墙里的日子年复一年，叶子黄了又青，月亮瘦了又圆，屋檐上的脊兽一觉醒来，发现时光已经飞行了六百年。奔涌的历史洪流中，时间让遥远的记忆重现眼前，却也让绢帛脆化、釉彩褪色、青铜锈蚀，而数字化衍生品则用不朽代替凋零，以永恒抵抗遗忘。漫长的时光长河里，影像与符码将紫禁城的文明碎片一点点拼凑，文物的“肉身”在碧瓦飞甍间得以善存，其“灵魂”则搭载数字的方舟，开启了一场跨越边际的远行。

在上半年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举办的“‘纹’以载道”数字体验展中，策展方以故宫古建、陶瓷、织绣上的传统纹样为主题，利用多种数字技术呈现了一场流光溢彩的文化盛宴：口衔宝珠的盘龙从千秋亭的藻井间飞旋而下，栖于湖石的松鹤自缎金帔的纹路里振翅欲飞。青花海水八方梅瓶像一场刚苏醒的蓝色幻梦，乳白色的江涛在周身幻化开来，逐渐漫过虚拟的堤岸；粉彩鹭莲盘如盛夏的荷塘般清雅脱俗，莲花的叶瓣在流光里次第吐纳，引得白鹭翩然，涉水而来……

近年来，以“文化＋科技”为主要模式所产生的成功案例比比皆是。从像素代码修补着青铜器上的斑驳锈迹，到程序算法推演出原始建筑的基本陈列，从“数字敦煌”将千年壁画的色彩归还于世，到河南卫视以水下摄影演绎《洛神水赋》的翩若惊鸿……这不仅是传统媒介的发展与数字技术的演进，更是一场绵延已久的、文明与科技的深情对话。自此，那些古老的历史符号就不再只是被仰望的对象，而是每个人生活中可触碰、可讲述、可延续的文化基因。

北宋捕鱼人的歌声自琉璃瓦间渐行渐远，王希孟笔下的青绿色流光在红宫墙中若隐若现，当《千里江山图》的画卷从数字帷幕间缓缓合拢时，渔舟复归于静，山峦重卧纸绢。从“九重宫”到“一方屏”，数字化时代让这些传统形式的文化遗产不再受限于实体空间，而是实现了从物理到虚拟的空间跨越，它将文化的所有权慷慨地交还给每一位新时代的守护者，上至庙堂之高，下到江湖之远。或许今日解读紫禁城的密码，就藏在六百年后某次荧幕打开的微光里，那些古老的呼吸与未来的心跳，都将成为写给历史最真诚的诗句。

（作者单位：故宫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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