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长河

【岁月深处】

烟雨长河

■ 王悠行

唐代天宝七年，一位叫王昌龄的公务员被下放到了一片蛮烟瘴雨的五溪大地。当他溯江而上，过洞庭，渡沅水，一脚踏上荒凉的河岸时，他那时会是怎样一个心境呢？

王昌龄字少伯，京兆长安人。青年时边塞从军，写下了《从军行》《塞下曲》等雄浑壮阔的边塞诗；复员后近而立之年进士及第，做过秘书省校书郎之类的文秘工作，又做过江宁丞，但51岁时因直言犯上被贬为龙标尉。此时，这位被誉为“诗家天子”的大诗人，虽然诗越做越好，官却越做越小了。当他从繁华的江宁来到这蛮荒的龙标时，就连爱呷酒的“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的诗仙李白，也为好友的遭逢而忧伤。在杨花飘零的暮春三月，李白在《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中深情写道：“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那年盛夏的一天，我冲着楚南上游第一胜迹的芙蓉楼，从有着芙蓉国雅称的省份的省会来到五溪大地。我在怀化下了火车，便直奔唐代的龙标现今的黔城而去。

汽车在乡村公路颠簸着，沿途可见清澈的小溪、葱茏的田野和老旧的吊脚楼，走了一个多小时方抵达黔城。

黔城古镇历史悠久，名胜古迹甚多，尤以芙蓉楼最为著名。我直奔主题步入芙蓉楼园内。正值暑季的下午，花木深处充斥着嘶嘶蝉鸣，更显清幽。芙蓉楼依林踞阜，就坐落在沅水、舞水交汇之处。主楼背廊临江，重檐歇山顶，二层有明轩可供远眺。

我登上二楼。楼下这条长河在日光下波光粼粼，对岸是一片绿茵茵的稻田和橘林。平芜尽处，则是一抹淡淡的苍翠远山。

一千一百多年前，王昌龄这个负责龙标治安捕盗工作的县尉在这里一干就是八年，留下了“苗女听歌”和“佳句退兵”等传说。他倡议首建的芙蓉楼，在一二把手县令和县丞的支持下竣工后，王昌龄经常在此饮宴送别，写下了不少著名的送别诗。如《送柴侍御》：“沅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又相传他在《芙蓉楼送辛渐》中吟道：“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这些在寒江烟雨中写成的诗，既是他心声的写照，也是对牵挂他的亲友的统一回复。王昌龄没有回复亲友们一个寂寞，而是回复了一壶冰心和一轮明月，这让牵挂他的亲友们感到欣慰。可面对这里的真山真水，一代大诗人的真性情从此就真的在饮宴和送别里隐入了一川烟雨后？

是的，他在龙标这个荒蛮之地只要做好本职工作，就可以春看陌上花开，夏享清凉河风，秋闻橘柚飘香，冬观千山暮雪，日子是能过得缓慢而充实的。但从他的《龙标野宴》“莫道弦歌愁远谪，青山明月不曾空”的诗中，后人是不是可以读出诗人独立的自我意识和家国情愁还在长河的一片烟雨里时隐时现呢？

我在芙蓉楼上流连忘返时，河风渐渐大了起来，一堆厚实的乌云笼罩过来。不一会，从对岸那片山野推移过来一帘白茫茫雨幕，将阁楼包围得严严实实。

楼上光线瞬间黯淡下来。我不知这个豪迈地写过“秦时明月汉时关”的西北汉子，如果在夜里听着这满世界的风雨声，他淡漠了年轻时边塞从军的万丈豪情吗？烟雨笼罩着长河，他会惆怅不已，想过要冲出烟雨的羁绊吗？

安史之乱爆发后，58岁的王昌龄终于打了退休报告，学着开国元老尉迟恭选择提前离开了官场。王昌龄作为一代大诗人，仅仅如《新唐史》所载“以世乱还乡里”才提前退休吗？他是不是厌倦了官场的城府与世故，想脱离官性而回归诗人本真的人性和诗性呢？于是一叶扁舟载着诗人，在一川烟雨中远去了。

我将目光投向河面。此时雨小了，但长河仍笼罩在一片迷蒙雨雾中。古人就跟穷人节约粮食一样节约文字，关于诗人的人生终止符，《唐才子传》同样只有短短的“为刺史闾丘晓所忌而杀”几个字，也就是说他在途经安徽时，被比他官大得多的亳州刺史闾丘晓一刀咔嚓了。一代诗人的生命终结于一方高官，无论如何让后人感到愤懑和沮丧。但在权力之花开得异常鲜艳的封建专制时代，这个保持着做人傲骨的退休小官，在信奉有了大权就可傲物傲人傲一切的大官面前，被“所忌而杀”，难道是历史的宿命？只是在闾丘晓的一刀咔嚓声中，盛唐气象也日渐式微了。

芙蓉楼外仍是雨雾蒙蒙，浩荡的沅水在缓缓流淌。我知道，这条发源于贵州苗岭山脉成为五溪大地血脉的河流，曾在两千多年前响彻着屈原“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的吟唱声，曾在一千多年前展现着王昌龄“一片冰心在玉壶”的清澈无瑕的深情境界，也曾演绎着现代文学大师沈从文《湘行散记》笔下粗犷而纯朴、美丽而忧伤的故事。套用历史之父希罗多德的“埃及是尼罗河的赠礼”那句名言，五溪大地无疑也是沅水的赠礼。

其实，在祖国这片古老大地上，有着如沅水一样的无数条从蒙昧中奔流而来的长河，就因在漫漫时光里为先贤诗文所浸染，便有了生命有了神采和人意，不但能灌溉五谷杂粮来滋养人的肉体，而且还能滋养人的灵魂。广袤大地正是有了这样一条条生生不息集厚重历史与人文气息的长河，才让后人能够逆流而上去追寻精神的源头。

雨落得更细了，淅淅沥沥地成为这场夏日豪雨的尾声。我在芙蓉楼上默诵着“一片冰心在玉壶”，坐看长河烟雨白。

（作者单位：湖南省长沙市国库集中支付核算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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