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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读出两个字:孤独

栏目: 阳光副刊,电子报 时间:2017-07-27 19:13:23 发布:管理员 分享到:
【摘要】

【文学自由谈】

他只读出两个字:孤独

■ 杨光祖

安徒生出身鞋匠世家,祖父、父亲都是鞋匠,而且是最低下的鞋匠,祖父精神还有点不正常。安徒生从小没有玩伴,一生没有知心朋友。无边的贫穷导致了他心理的不健康,他很自我,喜欢炫耀,他说:“我要抓住荣誉,像贪财奴抓住金子一样。”《安徒生文集》的翻译者林桦说:“鞋匠儿子的出身是他终生挥之弗去的阴影。列夫·托尔斯泰花费了十年的时间解读安徒生的作品。他只读出两个字:孤独。”

林桦翻译的《安徒生童话故事全集》里,他将《丑小鸭》特意放在开篇,他认为,这篇作品有很强的自传色彩,是理解安徒生的一把钥匙。

在这个世界上,安徒生永远是局外人。他说:“我好像一块没有人要的垫脚石。”他恐惧死亡,精神也有一点不正常。他在日记里多次写道“害怕疯掉”。“我感觉我要疯了。”“今夜我的疯狂幻想又发作了。”“又感觉到了疯的边缘。”他甚至哀叹:“上帝给了我创作诗文的幻想,但不是让我成为等候进疯人院的人!可是为什么这种顽固的想法总在搅扰我?”

我们阅读欧洲那些文学大师的著作,其实里面都写着两个字:孤独。准确地说,是绝望。中国的古典作家,屈原、李白、杜甫、苏轼、曹雪芹等人,其实也一样,只是呈现出来的形态有点差异,感觉似乎要温和一点,飘逸一点,含蓄一点,骨子里,还是孤独与绝望。现代文学大师鲁迅,其孤独、绝望的形态与欧洲大师很相似了。

古人说,病蚌成珠。哪一个幸福的人,会去写作?心中没有绝望、孤独的人,谁会去写作?写那么多的文字为什么?当然,我这里说的是真正的写作,至于那些码字的、为某某而写作者不在我谈论之列。正因为这些内心极大的痛苦,带给他们巨大的精神矿藏,他们不得不写。安徒生说他的“内心有极丰富的材料”,他的“一生太短,不能用尽这份贮存”。

正因为如此,写作者都有怪癖。明代张岱说,人无疵不交。是有道理的。德国作家本雅明酷爱收藏,他说,拥有一个图书室是一种内在需求。他薪水微薄,生活拮据,但一直不停地买书,有时为此还得变卖家产。他喜欢卡夫卡,手头就有一套卡夫卡全集的初版本。他说:“同对象建立最深刻的联系的方式就是拥有这个对象。”有学者认为,他是个退居书房的革命家。本雅明从来不对书籍分门别类,他的书房都是极乱的,他认为随意乱放书籍会给人带来极大的乐趣。可能这是对的。我的一位老领导就说了,学者的书房都很乱。房间的杂乱更有助于培养思想。

毕加索的画室也是如此混乱,他的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雷诺阿的作品,已经卷曲。有人劝他收拾一下,毕加索说:“还是这个样子好,因为那样不久你就看不到绘画,只看到个画框。只有把它放在不适当的地方,才能更好地欣赏它。”

鲁迅也爱收藏,他收藏的欧洲版画、日本浮世绘、中国汉画像砖等等,数量可观,而且品质绝佳。这些收藏肯定与他的精神世界有关,与他的写作有关。

正因为作家特殊的品质、习惯,他们内心世界的孤独,他们才会有与世人不一样的视角,他们才能有自己独特的眼光。比如周作人,就很反感唐宋八大家,尤其韩愈。他多次撰文批评韩愈。开始,我也不理解,后来慢慢地懂了。没有对韩愈的批评,也就没有周作人的诞生。一个大作家是靠反对另一位大作家而完成自己的。这是文人相轻的另一个意义。韩愈瞧不起白居易的浅俗,两人生前很少来往。黄宾虹的潜在的反面教材就是:张大千。没有张大千的俗艳,就没有黄宾虹的内美,和浑厚华滋。

周作人对韩愈真是深恶痛绝,多篇专门辟韩的文章,内容涉及面很宽,尤其对韩愈的道统,更是不遗余力:“他就成了正宗的教长,努力于统制思想,其为后世在朝以及在野的法西斯派所喜欢者正以此故,我们翻过来看就可以知道这是如何有害于思想的自由发展的了。”这里面有他对专制的痛恨。他甚至还攻击韩愈的长相,颇有人身攻击之嫌。比如,“他的尊容是红黑圆大,唇厚,眼小如猪,我从前猜疑他好吃猪肉,身胖喜睡,后来看什么书证明他确实如此……”包括他的人品:“他是封建文人的代表,热中躁进,顽固妄诞而胆小,干谒宰相,以势利教儿子……”

周作人批评韩愈是有他的道理的,他有他的文学观。他推崇质朴平实的文风,因此不喜欢韩愈“装腔作势、搔首弄姿”的“策士之文”。他说,韩愈比较古代大儒“气象愈小而架子愈大。”他认为柳宗元文章也存在同样的问题:“柳君为文矜张作态,不佞所不喜。”八十多岁他还写了题目直露的《反对韩文公》一文。周作人反对“文以载道”的韩愈文统,目的是张扬“言志派”文学。他推崇公安竟陵派的文学主张和实践,是因为他们的文章没有架子,自由抒写。他说:“正宗派论文高则秦汉,低则唐宋,滔滔者天下皆是,以我旁门外道的目光来看,倒还是上有六朝,下有明朝吧……公安竟陵一路的文是新文学的文章,现今的新散文实在还沿着这个统系,一方面又是韩退之以来唐宋文中所不易找出的好文章。”

大作家一般都有自己的偏见,但可能正是这种偏见,成就了他们。我一直很喜欢周作人《雨天的书》序二的一句话:“我近来作文极羡慕平淡自然的境地。” 这也是我人到中年之后极追慕的境界。他说,“我平素最讨厌的是道学家。”后来读他的《谈文章》,其中有一句话:“做文章最容易犯的毛病其一便是作态,犯时文章就坏了。”于是,更加明白了文章不要有“腔调”,一有腔调,就坏了。 周作人认为,鲁迅的文章有时候也难免有腔调。

在这个技术复制的时代,大家都涌向五泉山(兰州的一座小山),说那是世界最高峰,都在那里朝拜,独有你一人知道珠穆朗玛峰是世界最高峰,但你有没有力量、胆量独自走向万里之遥的珠峰?因为你也知道,这一去,也可能死无葬身之地,甚至中道崩卒。即便你爬上了珠峰,并安全回来,但人家还是认为五泉山是世界最高峰,你去的地方子虚乌有,甚至怀疑你撒谎。你怎么办?你有力量自足吗?如司马迁,如曹雪芹,如鲁迅?

思想内化为血液,外显为肉体,你才有力量走下去,暴风骤雨,风刀霜剑都无法动摇你,谈何容易?我曾想写一篇《司马迁的力量从哪里来》,无法完篇,因为我就没有力量。

康德说,天才为艺术立则。文学自然也不例外。什么是文学?其实,就是那些大作家的创造说了算。他们敢于挑战一切,敢于否定自己,敢于从古人的文学成例中走出来。但这谈何容易?所以,大作家总是那么少。

陆九渊临终之时,手指腹部,慨叹道,某有绝学在此,惜无人能承当耳。那真是一种大寂寞。

文学也是寂寞的事业。

(写于兰州黄河之滨幽篁古屋)

—杨光祖—

1969年生,甘肃通渭人,文学评论家、散文家、学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甘肃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评委,鲁迅文学院第五届高级研讨班学员。现任西北师范大学传媒学院当代影视文学研究中心主任、教授,硕士生导师。出版专著《西部文学论稿》《守候文学之门——当代文学批判》《杨光祖集》。曾荣获甘肃敦煌文艺奖一、二等奖,甘肃第十届、十一届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三等奖,甘肃首届黄河文学奖文学评论一等奖。个人小传入选《中国作家大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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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LIZHENG

本文来源:中国政府采购报第685期第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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