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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拜地名

栏目: 阳光副刊,电子报 时间:2017-04-13 17:46:36 发布:管理员 分享到:
【摘要】

【散文】

跪拜地名

■ 文猛

每每填写“出生地”,都会让我十分纠结——我不知道是该填写“向阳坡”还是该填写“太阳溪”。

这是我永远的痛。

我出生在向阳坡,自从那几方巨石携带泥石流从坡顶滚下,炊烟袅绕、鸡犬相闻的村庄瞬间被抹去,成为大地一道巨大的伤疤。没有早些年的地图和地名册,没有那些上年纪的人们的指引,今天我们找不到“向阳坡”这个地名,听不到关于“向阳坡”的念叨。

我成长在太阳溪,万里长江大江截流成就高峡平湖的时候,江水淹没了我们的村庄,面对茫茫的江水,我们已经指不出我们的“太阳溪”在哪方江波之下。

自己是哪儿的人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在人生各种表格填写时都会填得如此支支吾吾暧昧不清刻骨铭心。于是,我就想写—篇文章来祭奠我那些被抹去被淹没的地名。

我的出生地是在离大江很高的高山坡上,土地名叫向阳坡。几十户人家,檐瓦挨着檐瓦,挤暖一样连在一起。每一次改朝换代和政治风雨都会重新赋予这片土地一个新的村名。远些年代的事不太清楚,近点的比如上世纪五十年代叫过跃进村、思源村,六十年代叫过红旗村、战斗村,七十年代叫过艳阳村、泉水村……不管村名怎么个叫法,它的辖区和土地名始终不渝,上界是乱石嶙峋的山崖,下界是撑在江边高而陡的峭壁。左右没有明显的村界,反正见不着柿子树时,那就是村界。有一个固定的土地名,却没有一个固定的村名,于是村史就成了坡史。坡史是上不得书的,从来都是坡上年纪最大的一个老人,由他说起早先那会儿怎样怎样,坡史就从那里开始。

在村名更替的线索中,很有些带泉、带水的名字,其实坡上没有一眼泉水。太阳从升起一直到落山,芒辉都尽情地泼洒给山坡每一个角落,再长清的泉水也会给晒干。因为缺水,坡上绝少种水稻,大多种些玉米、洋芋、高粱之类。孩子们最好的吃食莫过于甜玉米秆和粘在铁锅底的玉米糊锅巴。坡上的大人小孩嘴特宽大,原因是剥甜玉米秆练就的。坡上的大人们胸前总有些伤疤,原因是刮锅底玉米糊锅巴用力过猛折断锅铲把让沸玉米糊烫的。

村人吃水就靠天,我们挖了很多的塘坑凼,买了很多的缸盆钵,以求充分接纳天赐的甘露。逢上一连几十天不下雨,全村人就举家挑桶端盆地来回三四个小时下江取水,以至那取水的壮景成了远近闻名的风景(也正是这刻骨铭心的风景让全村人摆脱了后来的一场灭顶之灾)。

我们在山坡上种玉米种洋芋种高粱,我们也在山坡上埋祖先。

我们在山坡上种树,我们也顺手折断祖先坟头的枯枝。

我们挑满一缸水,我们也会舀一瓢水捧给祖先。

我们回屋拉亮一盏灯,我们也会在祖先坟前留一盏灯……

有人曾劝过我们搬迁到有水的江边,却没有一家人离开,一家家屋檐贴在山坡上,就像一群吃草的牛羊,尽管并没有多少吃不完的草。我们划拉着风不调雨不顺的土地,我们甚至在心底小声咒骂着不通人情的天和坡上那些瞎了眼睛的祖先,然而却没有一家在岁月的变迁中移动半步。离开村庄无异于婴儿离开父母,世间的一切景致带来的都是无一例外的迷茫和恐慌。自己的爹妈生得丑,难道要找一个生得漂亮的男人女人当爹妈?因为村庄在坡上,祖先在坡上,根在坡上,我们熟悉每一块土地的皱纹。

坡上还有一方风景就是满坡的柿子树,贱贱的绿,贱贱地长,就像村里一代又一代子孙。不见有人去栽种、去料理,这些树偏长满了山坡。坡下的村庄不断有人弄些树苗去栽,就是不见成活,从这点上看,上天是公平的。“铜打顶、铁打盖,高挂起,逗人爱。”这首唱柿子的儿歌成了坡上子孙学得最早记得最牢的文化启蒙课本。柿熟时节,遍坡一片铜色。走入向阳坡,坡上人沾了玉米糊的嘴边新添上一圈红红的柿汁,连空气也注满了热烘烘的甜味。

有了这两方风最,坡上人尽管长相不太水灵鲜活,也长得膀圆腰粗,声音硬朗,在袅袅的炊烟阳刚的犬吠中,茂盛着一代又一代子孙。如果没有那场灭顶的岩崩之灾,等到后来三峡水库水漫江边陡岩,涨到坡底的那片柿子树下,这里定会成为风水宝地。谁知一场百年难遇的旱灾让悬挂在坡顶的几方巨石松动,骨碌碌地滚下来,一下抹去了炊烟和犬吠,抹去了祖先的坟茔,抹去了村名,抹去了地名,在漫天的尘土和树叶之中,弥漫着燕子的惊慌和悲鸣。

幸运的是,岩崩时,全坡人正浩浩荡荡地下江取水……

岩崩的惊雷响过,仰望那一片空白的村庄,我们也如同天空中惊飞的燕子,我们都找不到栖息的屋檐。

搬家吧!没有了家什,没有了米粮,没有了牲畜,所拥有的是几根扁担,几担水桶。向阳坡那一方水土曾养活了一方人,如今那片土坡没有了人,几年也不见长出一星新绿,一丝兔迹。究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还是一方人养一方水土?

政府同情我们祖祖辈辈都处于干渴之中,就把几十户人家安置在了江边叫太阳溪的村庄上。洗澡有长江的江水,纳凉有高大的黄葛树,吃饭有一方方肥沃的稻田。应该说,这里绝对比向阳坡上幸福多了。可是在向阳坡上做梦绝对梦见一汪汪清泉、白花花的大米,在这里做梦却总是梦见冒烟的喉嗓、枯萎的花草——我们对苦难和痛苦的留恋,绝对更甚于幸福和欢乐。

我们在江边播种,肥沃的土地、浩渺的江水给了我们从没有过的收获。每次干活累了,我们会直起腰,仰望高处的山坡,我们的祖先在坡上,我们的根在坡上。晚上,我们在星空下剥玉米、刨土豆、剥大豆。父亲说,天上是星星,玉米、土豆、大豆是星星,人死后,在宽广的大地上,坟墓也是另外的一群星星,望着高处空白的向阳坡,天上的星星闪烁,地上的星星晶莹,可是,我们却再也望不见坡上的星星。

大概是命中注定我们一生中有抹不去的搬家情结,新的家园还没有建好,分给我们的田地来不及去摸透品性,三斗坪上隆隆的开工礼炮宣告我们又将搬家,我们再次告别一个叫太阳溪的地名。

我们挑满最后一缸水。

我们点燃最后一缕炊烟。

我们具有象征意义地最后一次锁上家门。

黑狗对着空村依恋地呜咽……

村名还给了地名,地名交给了江涛……

再跪一次向阳坡!再跪一次太阳溪!那是娘不记得我们生日却有人给记着的地方。那是娘没有奶水却有人给我们奶喝的地方。那是让我们加倍感到温馨也加倍感受凄凉的地方。那是我们每走一步路每见一个人心都要动一动的地方……

再喊一声向阳坡!再喊一声太阳溪!几年后,几十年后,几百年后,当我们从异地漂泊归来,我们指着浩淼的波涛,我们不知道我们的故乡在哪里,但是我们还能够喊出故乡的地名,因为我们知道我们的故乡是哪里!

(作者为重庆市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现任职于重庆市万州区财政局)

漫画/李建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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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lizheng

本文来源:中国政府采购报第657期第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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