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自然】
“秋”字里住着多少未完成的夏天
■ 瞿杨生
“秋”字落在纸上时,墨色洇得慢些。右边的“火”明明已燃尽,左边的“禾”仍垂着夏末的露水。立秋不是突然的句点,而是季节在宣纸上的一处留白,墨色在纸面缓缓晕染,夏天还悬在笔尖,迟迟不肯落下。
梧桐最早感知到律令。它的叶子边缘开始泛黄,像被火燎过的信纸,焦痕里还清晰可辨夏日的誓言。池塘里的荷花最是矛盾:有的花瓣颓然垂落,有的却挺立如初,莲蓬低垂,宛若夏天遗落的逗号。蟋蟀的鸣叫渐渐沙哑,这些夏夜的乐师,如今调不准弦音,一声高亢,一声低回,仿佛在争论该用哪支曲子谢幕。蜻蜓仍停在枯荷上,翅膀镀着夕阳的金,却不知道自己早已被秋天登记在册。
晒谷场上的稻谷堆成小山。农人抓起一把,在掌心揉搓,谷壳簌簌脱落,露出乳白的米粒。这白不同于夏日的莹亮,恰似月光沉淀后的质地,阳光的重量从滚烫转为醇厚,如同祖母酿的米酒,封坛时还是盛夏,启封时已带秋霜。邻家妇人晾出红辣椒,竹匾里铺开一片晚霞,这是立秋的“晒秋”,把夏天的火热收进坛瓮,等冬日下饭。
晒谷场的热闹还未散尽,菜园里的藤蔓已悄悄变了心思。茄子与辣椒仍在结果,藤蔓却懒洋洋地蜷缩起来。丝瓜花明黄依旧,蝴蝶却在紫薇树间流连忘返,那簇拥的花影比茉莉更热闹,像是秋天提前递来的名片。
立秋这日,祖母必熬秋梨膏。铜锅里,梨块融成琥珀浆,冰糖在勺底叮咚,像在数季节更替的节拍。一把川贝撒下,白雾倏地腾起,厨房里,夏的燥与秋的润正悄悄交割。灶台另一头,孩子们正啃着西瓜“咬秋”,红瓤上沾着八月的热,黑籽却已如秋夜的星子般稠密。汁水顺着胳膊流到手肘,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印章,那是夏天最后的签名,墨迹未干就被蚂蚁搬走。
傍晚的云最是踌躇。东边的染着夏末的橘红,西边的已晕开秋日的绛紫。归巢的燕子掠过晒衣竿,竿上晾着的夏布衫随风轻摆,衣角还沾着午后的阳光,袖口却已沁入夜露的微凉。井台的石阶已褪去暑热,青苔比盛夏时更厚。
“秋”字里的那一撇,本该更长些,长到能接住最后一缕暑气。可风一吹,它便蜷成了蟋蟀的触须,在月光下微微颤动。我们总说“一叶知秋”,却不知那飘落的叶,正是大地写给天空的信笺,每一道叶脉里,都流淌着未完成的夏意。就像人生里那些未尽的故事,总在某个不经意的转角,与新的季节悄然相遇。原来,所有的告别都是未完待续,所有的开始都是久别重逢。
(作者系中华诗词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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