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境】
那一方藕塘
■ 李硕
我总想起后山那方池塘。
夏日把水面晒得温热,荷叶的绿也淡了几分,边缘蜷起焦痕。水浅下去,塘底的泥便裸出大半,黑褐色的,踩上去软乎乎往下陷。母亲说这时候的藕最是饱满,藏在泥里,要顺着荷茎往下摸。
我不喜欢用工具。铁锨太沉,碰着藕节容易断。赤手伸进泥里最好,指尖触到冰凉滑腻的硬物,顺着肌理往下探,捏住了,左右晃一晃,再猛地一提,带着一串泥水就出来了。藕身上还挂着细碎的泥粒,要在水里荡几下才掉。只是手指遭罪,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洗多少遍都去不掉,要好几天,那层乌黑才慢慢褪成浅灰,最后消失。
母亲总站在塘埂上,竹篮放在脚边。她不常下水,只看着我在泥里扑腾,偶尔喊一声“慢些”。我挖出的藕,她一根根拾进篮子,用清水冲去浮泥。藕节圆滚滚的,白胖,断口处渗着乳白的汁,沾在手上,黏黏的。她挑拣着码好,长的放一排,短的另放一边,说短的炖汤更入味。
挖够了,我们沿着窄窄的山路往下走。山根处那有条河,水流得不急,清凌凌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母亲蹲下身,把藕放进水里,用手搓洗。水流带着泥沫散开,藕身渐渐显出玉色,有细密的坑洼,是被泥里的小石子硌的。我也学着她的样子,指尖划过藕节的凹痕,凉意在皮肤上游走。
晚饭时,厨房飘出热油的香气。母亲把切片的藕倒进锅里,和着肉丝翻炒。锅铲碰撞的脆响里,藕的清甜混着肉香漫出来。我总等不及凉透,夹一筷子塞进嘴里,藕丝脆嫩,带着点咸味,肉丝的香渗进每一丝纤维里。母亲看着我,自己倒不怎么动筷。
那时不懂,为什么挖藕要费那么大劲。泥里闷得慌,有时摸半天也碰不到一根,手指被沙粒划出道子,渗出血珠,混着泥,疼也不觉得。只知道,亲手从泥里拽出来的东西,吃着格外有滋味。
后来拿起笔,倒和挖藕有几分像。坐在书桌前,半天写不出一个字,像在空荡的泥塘里摸索。偶尔抓到一点思路,便顺着往下走,怕稍一松劲,那点念头就溜了。稿纸上划满了修改的痕迹,像藕身上的坑洼,不那么好看,却都是自己一点点磨出来的。初中第一次拿到稿费,买了两斤排骨,请家里的“大厨”炖了藕汤。她喝着汤,说比街上买的藕甜。
十六岁离开家,从南方到北方上大学,临走那晚,行李箱里塞着母亲腌的藕咸菜。在陌生的城市,码字到深夜,就着咸菜啃面包,倒也不觉得苦。稿费一笔笔越来越多,够交学费,够付房租,再不用伸手向家里要。每次转账回家,母亲总在视频那头说,别太累,家里什么都有。
如今又站在塘埂上,蝉声比记忆里更烈。母亲的身子矮了些,蹲在河边洗藕时,白发被风掀起来。我挽起裤脚,再次踏进那片泥塘。脚下的软腻还是老样子,指尖触到藕节的瞬间,心里忽然亮堂起来。
原来有些东西,从来没变过。就像这塘里的藕,一年年在泥里生长,就像我笔下的字,一个个在纸上扎根。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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