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凡事】
父亲的文脉
■ 王涵
父亲总将“这辈子的理想”挂在嘴边,五十余载岁月在他眉间刻下沟壑,宛如陈旧砂壶上的纹路,可滚烫的话语依然在唇齿间。人上了年纪,总爱把年轻时的故事反复摩挲,像折纸般展开又叠起,讲给最亲的人听。父亲常常倚着窗边,将那支戒了半生却始终难舍的烟,在烟灰缸上轻轻叩击。
白色烟缕袅袅升起,恍惚间似农家烟囱飘出的炊烟,随风消散在窗外。每当家人嗔怪他借烟解愁,他只是带着歉意一笑,默默退到一旁。有时独自伫立门外,有时欲言又止地站在窗边,那缭绕的烟雾,仿佛笼罩着他大半辈子的故事。“我一直的理想啊,是当个思政老师。”父亲的话里满是向往。当被问及为何成了电工,他便陷入沉默,木然的神情如同那只安静的烟灰缸。我知道,中学时理科成绩优异的他,却选择文科,后又转行学电工。
父亲和家人聊天时,话题总围绕着教育、经济,还有对时代变迁的感恩。他常说:“如今这个时代,是最好的时代。”我曾与他争论,却忘了1974年溧阳地震,震塌了祖母辛苦搭建的新房,而震后不久出生的父亲,像一头幸运的小牛犊健康长大。
年轻时的父亲英俊帅气,颇有港台明星的风采,祖父母总爱提起他的齐肩长发,笑称他是“抛皮”。翻看父母的结婚证,三十岁的父亲面如冠玉,眼神里满是青涩与朝气。然而,性格执拗的他,因与老师不和错失“县三好生”,中考失利又错过从军和复读的机会,仿佛命运早已为他铺好了道路。有趣的是,当算命先生说他没生男孩的命,他竟暗自欣喜——他盼着女儿,不希望再有个像自己一样的“小混子”。
我上大学后,逆反心理愈发强烈,奉行“人生得意须尽欢”。父亲对此并不意外,他用独特的方式回应我,讲起三十年前在南京第二石化打工返乡的经历。那个漆黑的冬夜,他将两千块钱缝在棉衣口袋,却遭遇凶汉勒索,在大巴车上熟睡时,口袋被划破,钱不翼而飞。“要是你打算一个人去川西雪山,”父亲顿了顿,看了眼担忧的母亲,“爸爸就教你,遇到危险时怎么用最小的代价保护自己。”那时家里并不宽裕,他却转来几十天的工资,支持我去追逐梦想。
2019年,疫情突袭,父亲的骨质增生和腰椎间盘突出也同时发作,卧床数月,痛苦不堪。当病痛与疫情渐渐消退,那些艰难的日子却深烙在我的记忆里。后来我踏上川西长坪沟,数着高大乔木的年轮,睫毛上总会泛起雾凇,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岁月在乔木上堆积千年的雪,落在我的发梢,而父亲给予我的生命厚度,早已超越了时间的界限。
我和父亲,虽性别不同,性格却如出一辙。我的人生路上磕磕绊绊,他始终默默守望,从不替我扫除前方的障碍。他目送我渐行渐远,直到身影消失,平时滔滔不绝的他,此刻格外安静。只有当我深陷困境,他才会大步赶来,用坚实的臂膀为我遮风挡雨,将焦灼与担忧藏在身后。他写给我的祝福诗,押着“关照”“笑”“年少”的韵脚,字里行间都是最珍贵的期许。我这才发现,父亲清秀端正的字迹下,藏着几十年未曾改变的书写习惯。
父亲掐灭烟头,说退休后要回乡下,忘掉执念,亲近泥土。他让我和妹妹专注事业,不必常回家报喜。或许,他钓的是被岁月偷走的时光,守的是心中未曾熄灭的文脉,那是他未完成的文人梦,也是传递给我的精神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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