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故事】
驻村书记
■ 子安
春分那日,老槐树的枝条抽得格外长。弟弟蹲在门槛上剥青豆,竹筛里的豆子滚得东一颗西一颗,像散落的绿星星。父亲在廊檐下劈柴,斧头砸在木桩上,震得窗棂嗡嗡响。
“考到城里的凤凰,偏要回草窝里打滚。”父亲把最后一截树根劈成两半,斧头“当啷”扔进竹筐。弟弟的手顿了顿,青豆荚在指缝里裂开细小的缝,渗出嫩生生的汁液。
我知道父亲的心结。四十年前他扛着铺盖卷走出村口时,正是槐花落尽的时节。泥墙根下的破瓦罐里积着雨水,倒映出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脚。后来他在建筑队搬水泥,脊梁骨被钢筋压得变了形,硬是供出我们兄弟两个大学生。弟弟考上省农大那日,父亲把珍藏的酒挖出来,在祖母的遗像前浇了半盅。
弟弟的驻村通知单是开春时寄来的。拆开信封时,父亲盯着“驻村”两个字,喉结上下滚动,终究没吐出半个字。灶膛里的火苗正舔着铁锅底,爆出几粒火星子。
弟弟还是背着帆布包住到了村委。包带上别着母亲给他的栀子花胸针,镀银的花托已经发黑。我追到村口渡船码头,看见他白衬衫口袋里露出蓝皮笔记本的边角,那是他大学四年的调研记录。摆渡的老张头叼着烟斗笑:“状元郎返乡,咱们村要转运喽。”
父亲果真三个月没和弟弟说话。每天清晨,他照例去后山砍柴,却在岔路口故意绕开村委办公楼。直到立夏那天,暴雨冲垮了西坡的排水渠,弟弟带着人连夜抢修,天亮时被泥石流擦伤了腿。我在卫生所给弟弟换药,纱布揭开时,他小腿上结着暗红的痂,像片干枯的枫叶。父亲突然推门进来,拎着煨好的黑鱼汤,陶罐外壁还凝着水珠。“你母亲给炖的,当年修水库落下的病根,喝这个管用。”他把陶罐往床头柜一蹾,转身就走,门框上挂着的艾草帘子晃出细碎的影子。
深秋时,弟弟张罗的蔬菜大棚有了雏形,钢架在田垄上银光闪亮。那天我在集上碰见卖山货的王婶,她竹篮里装着新摘的八月炸:“书记帮咱们注册了商标,这野果子都能穿上‘二维码衣裳’了。”
冬至前夜,弟弟抱回个纸箱,里面全是村民送的虎头鞋。五保户孙奶奶用红丝线在鞋帮绣了“平安”二字,针脚歪扭得像爬藤的喇叭花。父亲蹲在火塘边烤糍粑,忽然说:“村东老杨家的孙女考上县中了。”火光照亮他鬓角的白发,那些曾经硬挺的发茬,不知何时变得像蒲公英绒毛般柔软。
开春后,弟弟更忙了。他带着测绘队重新规划灌溉渠,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着每块田的酸碱度。那天我在油菜花田里找到他,金黄的浪涛中浮动着草帽的圆顶。他正教留守的孩子们用手机拍延时摄影,“等公路修通了,咱们把花海做成明信片。”
父亲开始偷偷往村委送饭。有时是装在保温桶里的槐花饭,有时是裹着荷叶的粉蒸肉。那天我撞见他在宣传栏前驻足,玻璃橱窗里贴着弟弟获得的“脱贫攻坚先进个人”荣誉文件,右下角有张老照片——母亲穿着碎花衫,站在结满青柿的老院墙下笑。
惊蛰那天,挖掘机终于开进了村。弟弟站在老槐树下指挥施工队,胸前别着的党徽在阳光下晃啊晃。父亲拎着暖水瓶给工人们添水,听见有人喊他“老书记”,耳根子竟泛起红晕。暮色四合时,家家户户的炊烟升起来,和晚霞缠成淡紫色的纱。
前日收到弟弟的短信,说要在村口的河滩建湿地公园。我回到村里时,看见父亲蹲在渡船码头补渔网。春汛期的河水漫过青石板,倒映着他佝偻的背影。弟弟的白衬衫在风里鼓成帆,他正和设计院的人比划着图纸,指尖划过的地方,仿佛已经长出摇曳的芦苇。
祖母坟前的野山樱今年开得特别早。父亲破天荒同意移栽两株到村委大院,弟弟培土时,他站在三米外指挥:“往左些,光照好。”花瓣落在他们相似的肩线上,像许多年前那个离别的清晨,母亲撒在弟弟书包里的槐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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