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人】
伞骨上的琴声
■ 彭晃
江南的雨总爱在黄昏时分来访。那天我躲进巷口的杂货铺檐下,瞥见角落里斜倚着一柄油纸伞,伞面绘着几枝素梅,竹骨泛着琥珀色光泽,像是从旧时光里游来的舟。店主说这是对街周师傅的手艺,“老家伙做伞讲究得很,一柄伞要耗大半个月呢。”
我循着青苔斑驳的墙根寻去,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天井里堆着剖开的毛竹,青皮上还凝着晨露。周师傅正弓着脊背打磨伞骨,老花镜滑到鼻尖,手里的篾刀起落如春蚕食桑。“这活计急不得。”他头也不抬地说,“得把竹节里的火气全磨没了,做出来的伞才能服帖。”
我蹲下来细看那些伞骨,发现每根都刻着极细的编号。“竹子也有脾性。”老人从工作台抽屉里捧出个铁盒,里头的竹片按编号排列,“这根硬些,得配那根软的。就像老夫妻,要刚柔相济才撑得起风雨。”他的指尖抚过竹片,如同琴师调试丝弦。
最让我惊诧的是伞斗里的秘密。“三百年前的老方子,铜钉裹松脂。防锈,还能让伞骨转得滑溜。”周师傅用镊子夹起芝麻粒大小的铜钉,边说边把铜钉嵌进伞骨关节,动作轻得像在给新生儿系襁褓。阳光斜斜切进来,铜钉在阴影里泛着星子般的光。
暮色渐浓,老人开始给伞面抹桐油。棕刷走“之”字形,油光顺着梅枝流淌。“这道工序最忌省事。”他眯眼盯着伞面,“少刷一遍,梅瓣就少了三分精神。”桐油的气息在暮色里发酵,混着竹子的清香,酿成某种古老的酒。
后来常在雨天遇见周师傅的伞。有回在渡口看见撑伞的姑娘,伞面垂落的雨帘中,红梅仿佛真在风雪里颤动。突然明白老人说的“竹骨会唱歌”——当雨珠在紧绷的伞面敲打时,整柄伞都在应和着天地间的韵律。
前日经过老巷,周师傅正在教徒弟挑竹。“别嫌这些零碎功夫。”他的声音混在刨花堆里,“没有小处的圆满,大模样终究是空架子。”年轻人似懂非懂地点头,手里的篾刀在竹节上磕出清响,像时光轻轻叩门。
梅雨季将尽时,我收到周师傅托人捎来的油纸伞。撑开的刹那,三十六根伞骨舒展如折扇,铜钉在关节处闪着温润的光。雨滴落下来,在伞面弹跳成曲。忽然想起那盒按编号排列的竹片,想起老人摩挲伞骨时专注的神情,原来他早把对光阴的敬意,细细揉进了每一道微不足道的褶皱里。
天井角落的毛竹又长高了一截,在风里沙沙写着新的故事。那些被岁月磨亮的器具仍在低语:真正的永恒,往往始于对刹那的郑重其事。
(作者单位:湖南省长沙县金井镇人民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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