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中国行】
羊脂玉碎裹金衣
■ 魏咏柏
那年夏末在乌鲁木齐,二道桥巴扎的日头把石板路晒得发白。我跟着馕坑飘出的麦香拐进巷口,忽见维吾尔族大叔正挥着半人高的木铲,在直径三尺的铁锅里翻动着什么——橙红的胡萝卜丝像火苗蹿动,奶白的米粒裹着油光,大块的羊肉在琥珀色的汤汁里浮沉,蒸腾的热气里混着阳光的味道,勾得人胃里直冒酸水。
卖抓饭的大婶见我咽口水,笑着往铜盘里添了勺刚出锅的饭:“帅哥,这饭的讲究全在料上。”她捏起一块肥瘦相间的羊肉,说必得是巴音布鲁克的黑头羯羊,肋条带腿肉切成骰子块,“羯羊性子稳,肉不柴不膻,脂肪层像给瘦肉织了件网衣,煮的时候全化在汤里。”案板上堆着皱巴巴的黄胡萝卜,表皮粗糙得像老汉的手掌,一刀切下去却渗出蜜汁——这是准噶尔盆地的“沙漠人参”,沙质土养出的甜,比寻常胡萝卜多三分蜜意,斜着切成菱形丝,吸饱了羊油能甜得人眯眼睛。
最让我新奇的是淘米。大婶把塔里木马米倒在竹筛里,“三淘三清”的水要控得刚好,米粒在掌心搓起来沙沙的,像握着一把雪粒。“可不敢泡软了。”她晃着筛子笑:“这米长在碱性地里,天生带点硬气,焖熟了颗颗立得住,却又不硌牙,跟咱们新疆丫头的性子似的。”
看大叔做饭像在看一场古老的仪式。先炼羊尾油,雪白的油脂在热锅里慢慢融化,变成透明的琥珀色,滋啦一声下羊肉,肉块在油里滋滋作响,边缘很快泛起金黄的焦边,肉香混着洋葱的辛香,勾得人忍不住凑近铁锅。待胡萝卜丝炒得软塌塌的,大叔舀来羊骨汤——那汤是头天就熬上的,牛骨羊骨在锅里咕嘟咕嘟煮整夜,汤色浓得能挂住勺。“水和米要一般高?”我凑趣问,大叔却摇头:“得看米的脾气,塔里木的米吸水慢,水要稍没过一指节,焖出来才不软不硬。”
最妙的是焖饭时盖的那块湿布。大叔说这是跟爷爷学的法子,湿布往锅盖边一搭,蒸汽就跑不了,全钻进饭里。四十分钟火候一到,先不掀盖,让余温再焐一刻钟。这时候揭开布,锅里腾起的热气带着胡萝卜的甜、羊肉的香,还有隐隐的焦香——原来锅底结了层薄脆的“喀瓦甫”,金黄的锅巴沾着油汁,咬起来咯吱作响,比饭上的肉还抢手。
用手抓饭吃,起初我还有些拘谨。大婶往我手心堆了座“小山”,米饭金黄油亮,羊肉嵌在中间像块红玛瑙,顶上还插着根桃树枝。“咱们新疆人吃饭,讲究个实在。”她教我用指尖把饭捏成小团:“胡萝卜是戈壁的太阳,羊肉是草原的月亮,大米是天山的雪水,全在这一碗里了。”
米粒入口时,我忽然明白为何叫“手抓饭”——掌心的温度暖着饭,油脂的香气混着指尖的烟火气,比用勺子多了份亲昵。羊油裹着米粒,却不觉得腻,倒像是给米穿了件柔滑的外衣,胡萝卜的甜丝丝渗出来,羊肉炖得酥软,轻轻一抿就化在嘴里,连带着汤汁的鲜美在舌尖打转。最惊喜的是那层锅巴,脆生生的带着焦香,沾着锅底的油汁,吃起来比任何零食都过瘾。
后来读《酉阳杂俎》,才知道这碗饭的来历竟有千年。汉代屯田的士兵在沙坑灶里焖米煮肉,唐代的“婆罗门饭”里已有胡萝卜的影子,蒙古西征时带来的中亚“皮尔夫”,在新疆的土地上慢慢长成了如今的模样。就像巴扎里的人群,维吾尔族、汉族、哈萨克族的身影交织,这碗抓饭也融合了各地的滋味——和田的甜抓饭加了葡萄干,伊犁的羊排抓饭配着土豆,可无论怎么变,铁锅里的咕嘟声、木铲翻动的韵律,还有用手抓饭时的热乎劲儿,始终没变。
去年在喀什老城,又见卖抓饭的摊子。老板掀开锅盖的瞬间,金黄的饭粒在蒸汽里闪烁,像撒了把碎金子。我想起二道桥的大婶,想起她手心的温度,想起那碗饭里藏着的戈壁阳光、天山雪水,还有千年流转的人间烟火。原来最动人的滋味,从来不在菜谱的公式里,而在掌心跳动的温热中,在时光沉淀的故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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